□ 龍宗智

存疑有利于被告，在證據法意義上，是指對證據事實有懷疑時，應當作出有利于被告的評價。該原則作為證據不足及有疑問時作出司法認定的基本指導思想，體現(xiàn)了無罪推定及司法人權保障的精神，可謂刑事證據制度最重要的原則。

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概述

存疑有利于被告思想公認源自羅馬法，其原義是證據存疑時應當作出有利被告的選擇。但是，無論是在羅馬刑事法還是在作為其承繼者的大陸法系刑事法中，作為一種理念的有利被告論，實際已超越了原始含義而在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中得到了貫徹。

存疑有利于被告的法理，已在近現(xiàn)代刑事證據制度中普遍適用。各國的共同點是承認無罪推定原則，即“任何受到刑事指控的人應該享有無罪推定的權利直至依據法律證明其有罪”。在此原則之下，必然確認存疑有利于被告法理。但各國設置和應用該法理的制度路徑有所不同。大致形成英、美等以無罪推定涵攝存疑有利于被告法理的模式以及德、日等承認無罪推定原則的同時，亦確認“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模式。

存疑有利于被告與無罪推定聯(lián)系緊密，二者指向一致，但含義與功用有別：一是二者互為淵源。存疑有利于被告是無罪推定的歷史淵源，而在近現(xiàn)代法中，無罪推定又成為存疑有利于被告的法理淵源和依據；二是無罪推定包含存疑有利于被告觀念，且有更高的位階和更豐富的內涵；三是存疑有利于被告作為操作性證據原則，部分內容超越無罪推定的內涵外延。如“罪疑從輕”“功疑惟重”均超越無罪推定。

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是刑事司法中人權保障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其主要法理基礎是“寧縱勿枉”的法律思想，不罰無辜優(yōu)先于有罪必罰，包含刑事司法的絕對價值。此外，該原則也是維系刑事訴訟構造平衡、實現(xiàn)當事人對等的需要，尤其在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構造之下。該原則從根本上源于憲法第三十三條中“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規(guī)定，是人權保障原則在刑事司法中的具體體現(xiàn)。同時，也是“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客觀原則與法治原則的必然要求。

中國法中的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及適用分歧

我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與長期司法實踐蘊含、體現(xiàn)了該原則。其一，該原則與中國法律傳統(tǒng)中的人道主義思想聯(lián)系緊密?！渡袝分杏醒裕骸芭c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其二，該原則是中國現(xiàn)代司法實踐中人道主義思想的體現(xiàn)。其三，無罪推定原則的引入發(fā)揮了積極影響。

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有充分根據。一是刑訴法中關于舉證責任和證明標準的法律規(guī)范。二是刑訴法中關于不起訴與無罪判決的法律規(guī)范。三是相關司法文件對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規(guī)定。

然而，對該原則的內涵及其適用，仍在一系列問題上未取得一致，呈現(xiàn)出觀點的明顯分歧。例如，怎樣理解把握案件事實“存疑”，該原則能否適用及如何適用于對被告有利的事實情節(jié)，能否適用于程序性證據事實，是否應當有適用的例外情形等。

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思想觀念、前提與方法

在無罪推定司法觀念的指導下，堅持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平衡，是適用該原則的基本指導思想。該原則的適用前提是取證不能，即案件取證已經窮盡手段，仍然“存疑”。理解與適用該原則的關鍵是正確認定案件事實“存疑”。一般理解，存疑，即對定罪量刑的基本事實存在懷疑，以致事實真?zhèn)尾幻?。解釋“存疑”有概率論方法、心證方法以及按照證明標準衡量的方法。作為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適用前提的事實“存疑”，是指案件事實證明未達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

在事實存疑的情況下，將利益歸于被告有三種基本方式：一是“疑罪從無”；二是“罪疑從輕”；三是“功疑惟重”。此外還應確認一種新的處置方式，即以協(xié)商性司法方式處理部分疑罪。允許對認罪認罰的輕罪案件，即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以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審理的案件，只要司法人員對定罪事實能夠建立心證，即使證據的充分性、印證性方面存在某些不足，在辯訴協(xié)商及被告人真誠認罪認罰的前提下，仍可以定罪并從輕判罰。

辯護性事實如何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

對有利被告的事實，即辯護性事實，存疑時一律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將其推定為存在是不適當的。然而，如果事實雖然尚存某種疑問，如證據印證不充分，因此未達到“事實清楚”的證明程度，但其存在較之不存在具有更大可能性，符合“優(yōu)勢證據”標準，可以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辯護性事實適用優(yōu)勢證據標準，為司法實踐所認可。

把握優(yōu)勢證據標準：一是從比較概率角度而言，該事實的存在較之不存在有更大的可能性；二是從證據的質與量分析，證據充分性尚嫌不足，尤其是印證性可能有所欠缺，但仍然存在確實性較高的基本證據；三是以心證而論，擬認定的事實，已達到“合理的可接受性”。

辯護性量刑證據存疑，應當作出有利于被告人的認定，同理，辯護無罪的證據存疑，仍應按照優(yōu)勢證據標準，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

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具體適用及例外情形

存在利益沖突的對合犯罪，實踐中通常是對一方指控證據不足則從寬處理，但同樣對另一方就難以適用。如證據不足不認定索賄，對受賄人有利，但對行賄人不利，反之亦同。筆者則主張可以分別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索賄證據未達證明標準不認定受賄人索賄，但達到優(yōu)勢證據標準，對行賄案件應當認定“被索賄”。這是刑事案件證明標準的差別性所產生的事實認定的區(qū)別，是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平等適用的結果，既有法理根據，在司法實踐中也應具有可行性，且已有相關判例。

兩個以上的犯罪嫌疑人的行為均指向一個犯罪結果，但犯罪結果發(fā)生的具體原因及因果關系不明確，出現(xiàn)要件事實或量刑事實存疑的情況，可以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但適用的情形及方式受一定條件制約。犯意及其聯(lián)絡、共同正犯等犯罪交互關系，均影響該原則的適用。

程序法事實的認定，應當慎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程序法事實是關于刑罰權實現(xiàn)的法律程序的必要性、妥當性及正當性的事實，不能簡單地以對被告的有利或不利進行評判。但部分程序法定事實仍然存在對被告有利、不利的不同情形并產生相應的價值評判，而且某些程序法事實認定，直接關系實體法事實的認定，因此，不宜完全排斥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適用。對于直接影響實體法事實認定并產生定罪量刑后果的取證程序合法性事實，可以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如刑訴法第六十條規(guī)定：“對于經過法庭審理，確認或者不能排除存在本法第五十六條規(guī)定的以非法方法收集證據情形的，對有關證據應當予以排除?！贝颂幍摹安荒芘懦鼻樾?，涉及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適用。

有原則就應當有例外，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亦同。根據我國法律及司法解釋的相關規(guī)定，該原則的例外可以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直接規(guī)定存疑時應作出對被告不利的認定，可謂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的“純正例外”；第二種，法律規(guī)定被告人承擔證明（說明）責任而被告人未能有效履行責任，應作出對被告不利的司法認定和處理。此種例外是有條件的，可謂“非純正例外”，主要是指法律規(guī)定適用推定的情形，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等。

為了準確理解、正確適用存疑有利于被告原則，司法解釋應作出更為明確的規(guī)定。對一些有分歧的問題，還可以通過發(fā)布指導性案例的方式提供司法指引。該原則應當明確為刑事訴訟法及刑事證據法的基本原則，并使其發(fā)揮無罪推定原則的類似功能。

（原文刊載于《中國法學》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