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嘯虎

阿云之獄是宋神宗熙寧初年發(fā)生的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同時也是中國法制史上的一起著名案件。在審理過程中，圍繞“謀殺已傷”是否適用自首減刑的問題，在朝廷官員之間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最終是以君主敕令取代了法律規(guī)定，成為后來王安石推行變法改革的前奏曲。

阿云是登州（今山東煙臺）的一個農家女子，在母親死后服喪期未滿時，便由尊長作主，將她許配給了一個叫韋阿大的男子?？砂⒃葡禹f阿大相貌丑陋，不愿意嫁給他，于是便趁韋阿大夜間獨宿田間小屋熟睡之際，用刀砍殺。但終因力氣太小，砍了十幾刀也未能將其殺死，只是砍斷了一根手指。韋阿大被砍后大聲呼救，阿云則趁著天黑逃走了。官府將她抓起來審訊，還未動刑，阿云就全盤招供了。

案情清楚了，但在如何定罪量刑的問題上，卻遇到了麻煩。阿云已經許配給了韋阿大，從法律上說屬于夫妻關系，按照《宋刑統(tǒng)·賊盜律》的規(guī)定：謀殺丈夫的一律處斬。但登州知州許遵認為：阿云是在母親服喪期間許配給韋阿大的，按照《宋刑統(tǒng)·戶婚律》的規(guī)定，屬于“違律為婚”，婚姻關系無效，應按照普通人謀殺處理；同時，阿云是在審訊過程中主動坦白的，按照《宋刑統(tǒng)·名例律》“疏議”的解釋：“犯罪之徒，知人欲告，及按問欲舉而自首陳”的，“歸首者各得減罪二等坐之”。因此，阿云的行為應當屬于“自首”，減謀殺罪二等，按照“二死、三流各同為一減”（即死刑減一等為流刑，流刑減一等為徒三年）的規(guī)定，判處阿云徒三年。

許遵提出的判決意見，雖然援引了《宋刑統(tǒng)》和敕令的規(guī)定，但忽略一個具體情節(jié)：殺傷的后果?！端涡探y(tǒng)》中在規(guī)定“按問欲舉自首減二等”的同時，還有一個例外規(guī)定：“因犯殺傷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從故殺傷法。”比如，因盜殺傷人而自首的，盜罪可免，但殺傷罪仍要依法論處，不適用“減二等”的規(guī)定。因此，案件上報朝廷后，大理寺、審刑院認為應當按照《宋刑統(tǒng)》的規(guī)定，定阿云死罪，但考慮到“違律為婚”的特殊情節(jié)，奏請皇帝免除了阿云的死罪。許遵不服，上書堅持認為應當按照“按問欲舉自首減二等”的規(guī)定處理。而刑部的復核，依然維持了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判決。

按理說案件的審理到此就結束了。不久，許遵調任“判大理寺”，任命發(fā)布后，立即遭到了御史臺的彈劾。御史臺認為許遵在斷阿云一案時適用法律錯誤，因此不適合擔任大理寺的長官。許遵不服，要求啟動特別程序，交由“兩制”（翰林學士和知制誥）審議。于是宋神宗命翰林學士司馬光和王安石共同審議此案，但兩人意見迥異，司馬光贊同刑部的復核意見，而王安石支持許遵的主張，兩人各自向宋神宗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最后，宋神宗支持王安石的意見，于熙寧元年（1068年）七月下詔：“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者，從謀殺減二等論?！?/p>

從史書記載的雙方觀點來看，司馬光的觀點更符合法理，因而也得到了多數官員尤其是司法機關官員的支持。而王安石支持許遵的主張，也有他自己的目的。宋神宗繼位后，打算任用王安石進行變法改革。而進行變法改革的一個重要路徑，就是要突破現行法律，以君主的“敕令”推行新法。而根據敕令對案件的處理進行裁決，無疑是樹立敕令權威的機會。因此，阿云之獄爭論的實質，就是律敕之爭。

但宋神宗的詔令并未被官員認同。御史中丞滕甫請求再選官定議，御史錢顗則要求罷免許遵。宋神宗將此案又交由翰林學士呂公著、韓維，知制誥錢公輔等人重議。他們都贊同王安石的意見，但又遭到了法官齊恢、王師元等人的集體反對。宋神宗讓王安石同法官進行集議，“反復論難，久之不決”。宋神宗無奈，只得又下詔：“今后謀殺人自首，并奏聽敕裁?！辈痪?，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主持變法。王安石上任后，要求終止對此案的爭論，按照原先敕令的規(guī)定處理。但判刑部劉述等人不同意，堅持要求再將案件交“兩府”（中書省與樞密院）討論，這是議事的最高決策程序。但兩府的意見也不一致，多數人還是主張依照原先法律規(guī)定，不贊同王安石的觀點。再爭論下去，就會影響變法的決策了。于是，熙寧二年（1069年）八月再度下詔，重審了熙寧元年七月的敕令，并由開封府對拒不執(zhí)行敕令的法官啟動問責程序。

阿云之獄雖然塵埃落定，但爭論并未終止。16年后宋神宗去世，他的母親高太后以太皇太后身份臨朝稱制，任命司馬光為宰相。司馬光上任后，在悉數廢除新法的同時，并沒有忘記阿云之獄的爭論。司馬光并不敢公然廢除宋神宗的敕令，只是以新皇帝宋哲宗的名義發(fā)布一道詔令：“強盜按問欲舉自首者，不用減等。”實際上并沒有觸及阿云之獄爭論的核心問題，即“謀殺已傷”是否適用自首的問題，充其量只是借此發(fā)泄自己的不滿、挽回一絲顏面而已。即便如此，這一規(guī)定也遭到了質疑。時任給事中的范純仁就認為，對“持杖強盜一律不得減等深為太重”，建議對強盜等罪“按問欲舉”也應根據情節(jié)予以適用。為此，于次年（1086年）又規(guī)定：“犯罪因疑被執(zhí)，如因詰問，能自首服，并依按問欲舉自首法。”算是為這場爭論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