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神話中,人們本來說著一樣的語言,由此修建通天的巴別塔成為可能。孰料上帝不悅而使人四散,語言就此被打亂了。世界紛擾,或許在嬰兒的咿呀啼哭與成人的長吁短嘆里,尚存著與心靈最為共通的片言“密語”。除此之外,應該還有一類語言是同頻共振的,比如,狂人的“瘋言亂語”。
因為牽扯到神經科學,造假、掩飾的成分終歸要少些。也許正因為此,當果戈理和魯迅同題創(chuàng)作的《狂人日記》,被小劇場實驗京劇《狂人日記》同時搬上舞臺,其“瘋狂”借助京劇范式和多種跨界語匯交融表達,從而呈現為祭奠,自噬,宣言,救贖,甚至喜悅……令人震撼,引發(fā)共鳴。
開拓戲曲美學亮點紛呈
2025年1月9日,由梧桐編劇、導演的實驗京劇《狂人日記》經十年沉淀,于北京天通苑文化藝術中心首演。該劇張揚獨特的戲曲美學,對于蘊含其中的卓越藝術價值的挖掘和開拓,亮點紛呈,予人驚喜。以唱念做打、生旦凈丑為基礎,別樣的東西方音樂元素為鋪墊,舞之蹈之,高潮迭起。
小劇場京劇《狂人日記》首演現場。馬霞 攝
例如其中的“火圈”舞,中空的紅圈,大小像是通常雜技表演鉆火圈節(jié)目所用的道具,又像是套狗圈,食盤,投喂人犬皆可。或者像是繡球,像繡女用于刺繡的圓圓的花繃子?!盎鹑Α庇枞宋T诘┫Α巿?zhí)搶食、控制馴服等種種窒息感;“紅綢”舞,讓人直接聯想祖祖輩輩生死束縛,包辦婚姻。是麻木,也是控訴。紅綢可以是圍巾,又有懸梁自盡之意象(以便被人吃,即狂人所謂能使食者吃得毫無負罪感)。臺上像是幾代人之間,宗族之間,在各種規(guī)矩的驅使下,亦步亦趨,慣性傳將下去;蹺蹺板角逐,耽于平衡,直至活力枯竭。三人舞、雙人舞……只剩下自己,卻自由不得,只有雙膝跪地,啞著嗓子懇求:“不要吃我……”一切戛然而止,空余無邊的深淵和黑暗。
狂者,據典指瘋狂的人,或精神錯亂者。表現狂人的舞臺上,臺詞總是要少的,惜字如金,該劇也不例外。眾人起哄吶喊也多來自側幕,耐人尋味。
劇中充分彰顯以寫意、傳神為主的戲曲美學。表演者大肆融入肢體劇、默劇等豐富的身體語匯,音樂配器更多達十余種,將“瘋狂”予以深刻而生動的詮釋,奔逸的動感及表現力惹人遐思,再思泣下。
人與梯:兩位狂人自成“閉環(huán)”
臺上赤光照夜,冷梯縱橫,忽成牢窗一般,直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喻紅的畫作《天梯》如在眼前。梯子仿佛通天的巴別塔的骨架片瓦浮現不定。
劇中19世紀前半葉的俄國狂人是位“九等文官”,一再爬梯,向往又躲閃,“我一無所有,我一無所獲,我一無所得,我只是個九等文官”!他喊著,絕望地做著升官夢,還自稱上等人。中國狂人在小說里是被療愈了,“候補”去也,似乎與俄國狂人自成“閉環(huán)”反諷狀態(tài)。
嘗于“‘造型’中央美院造型學院教師作品展”中,近觀《天梯》原作,印象深刻。畫中窄梯借助埃及西奈山圣·凱瑟琳修道院的宗教藏畫《天梯》的圖式,直面當代各色人等或隨波逐流,或脆弱掙扎等情緒。相比《天梯》,京劇《狂人日記》中的梯子“人生”可謂其前傳,宛如“地井”,象征著階層,慣性,歸屬,失重……當然更有對于場域的充實和維度“破壁”之效。
《狂人日記》海報
俄國狂人之所以瘋狂,可見地有一個發(fā)展而執(zhí)著的過程,其間與可悲的“只談情不說愛”的部長千金的微妙互動不無幼稚之嫌,依稀可以想象人類成長的“原生態(tài)”里弱者對于強權的膜拜。劇中出現的俄國最大的官僚,應是女扮男裝、高唱“三六九等天注定”“從來是順者昌逆者瘋”的部長大人,山外有山,其也沒少被人拿捏。
在喻紅《天梯》中,白衣紗裙隱約透出對于藍天的向往,但背景顯現出畫家的某種“潔癖”,像是加入了金色、天光、土黃等色塊,切割出頗為搶眼的臺階,恍惚能聽到戲曲或墜落者的尖叫和回響。直至喻紅一脈相承,完成了《天問》《天井》(四聯作)等作品,梯子變成了四面圍成的欄桿,俯仰間,人也似乎多了一些理性,或者不甘。這位被陳丹青譽為中國當代畫壇“大姐大”的藝術家,為其日后瑰麗而氣勢恢宏的“接地氣”式美國個展“夜行”打下了基礎。
喻紅系列畫作造型,應有助品味和厘清《狂人日記》里人“梯”之間欲罷不能的糾纏。
酒與狂不可兼得
由國家京劇院丑角名家徐孟珂飾演的狂人,身著斜襟長衫,持酒葫蘆上臺,表演淋漓暢快。一頭爆炸式及肩燙發(fā),鬢邊多了一縷棕黃,像是信手拈上去的裝飾,腦后拖著一根極細的長辮。乍看以為是中國狂人,又似乎是俄國狂人與中國狂人的合體。聞其自詡為西班牙皇帝,說腦子不是長出來的,是“被一陣風從里海那邊吹來的”。而且還被打,這些富有想象的果戈理小說的內容,為中國狂人的陰郁增添了幾抹亮色。
俄國狂人更多的是被愛被提升的妄想,沉浸“發(fā)花呆”不可自拔;而中國狂人在被害被吃妄想中驚恐掙扎,但總歸像是灰燼,偶爾迸發(fā)冷靜而恣意的火花。
無論身份如何,拎酒壺會予人直覺是喝多了酒,說的都是酒話、胡話。這無疑會削弱該劇應有的張力。一飲再飲,以致三飲,然而果戈理和魯迅的筆下,卻并無一點酒氣。
中國古琴名曲《酒狂》頗得人心,但并非真狂,應屬魏晉名士阮籍與時不合,借酒佯狂、隱居自保之作。舞臺上的狂人形象,與酒最好還是老死不相往來。
劇中兩位狂人,絕非“權力迷失者”或“被害妄想癥”一言以蔽之??袢酥褡杂衅淝逍训囊兀ㄆ淙绱?,狂人才更具說服力,俄國狂人被殘暴欺辱折磨,也更值得同情。
需要指明的是,在今天,此類虐待行為應付出法律的代價。我國刑法第二百六十條之一規(guī)定,對未成年人、老年人、患病的人、殘疾人等負有監(jiān)護、看護職責的人虐待被監(jiān)護、看護的人,情節(jié)惡劣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魯迅亮相:戰(zhàn)士抑或斗士?
天津京劇院的老生名家趙華,在劇中塑造了麒派的魯迅形象。一張口歌曰,“怒發(fā)沖冠豪邁壯,自有籌謀在腹腔……盼來日白首壯心高山仰,盼來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好聽,好看!個人感覺,內容如此“高調”的唱詞,是否與原著郁憤啟蒙的基調合拍,是否有助于魯迅這一特定人物的形象塑造和準確定位,值得推敲。魯迅的深刻和動人之處,不僅在于對困厄的一種“母性”般的敏銳覺察與富有建設性的哲思——這正是我們時代所欠缺的,也在于他深諳自己并非沖鋒陷陣、義無反顧的戰(zhàn)士。
魯迅于《吶喊·自序》中自我剖析:“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并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
至劇終,母親給予狂人的擁抱堪稱點睛之筆,放大了果戈理在小說結束時所呼喚的母愛,就像音樂劇《歌劇魅影》最后的一吻——或許唯有愛,可以照亮封閉的心靈,可堪媲美通天的光輝。
(作者系本報記者)
作者后記:讓小劇場戲曲譜寫時代新華章
圖為北京天通苑文化藝術中心。馬霞 攝
重現經典、重現經典的語言,歷來是小劇場戲劇的一個特色。當下,小劇場正面臨諸多挑戰(zhàn)和機遇。數據顯示,2024年,劇場類演出市場在演出總票房收入中的占比僅為21%,繼2023年的27%后再度下降。在小劇場和新空間演出中,脫口秀(單口喜?。┭莩鰣龃魏推狈可仙茸畲螅謩e上升53%和48%。小劇場戲曲演出活動共推出近年來創(chuàng)演的優(yōu)秀小劇場劇目百余部,可以說,小劇場戲曲展演正當其時。
小劇場京劇《狂人日記》將于3月1日在北京開啟新一輪演出。在不斷的磨合中,如何呈現更多不拘泥原著、更犀利更“瘋狂”的探索實驗,推進戲曲美學的現代性建設,讓小劇場戲曲譜寫時代新華章,值得期待。
該劇節(jié)目單上說20世紀的中國狂人是因“社恐”而發(fā)狂,社恐二字雖然加了雙引號,亦應慎提,以免誤導。汪曾祺在《談風格》一文中曾表達過類似的擔憂,“現在有些年輕人已經讀不懂魯迅的書,不知魯迅的作品好在哪里了。看來宣傳藝術家魯迅,還是我們的責任。這一課必須補上”。
魯迅是中小學語文教材入選作品最多的作家。京劇《狂人日記》首演與二輪演出都在北京天通苑文化藝術中心,這是一個“長”在號稱是“全亞洲最大的社區(qū)”里的藝術中心。筆者目測首演現場觀眾,有不少是家長作陪的中小學生,其關于《狂人日記》的現場認知,可能就此會影響一生,甚至一代人的氣質。貼標簽式“調侃”影射面不小,是否合適,不可不察。
(2025年2月13日《法制文萃報》馬霞)
編輯:吳攀